第三十八年夏至，那场隔世经年的梦。
“衰草连横向晚晴，半城柳色半声笛。 枉将绿蜡作红玉，满座衣冠无相忆。”
我戴上耳机，单曲循环河图的《第三十八年夏至》，闭上双眼，思绪轮回，仿佛老旧唱机，一圈圈，一圈圈低语呢喃。 花腔宛转着应和陈年的曲，眼前是高高筑起的戏台，二胡咿呀拉响凄凉的瞬间，眼泪堕下，晕了油彩的妆。水袖长长地扬起扫落了朱梁上的香尘，鬓角的步摇微微颤抖闪烁着支离破碎的银光。灯光暗了满座衣冠，惟此一名旋舞的花旦，和泪睡倒于戏台的中央，斑斓的彩衣遮挡了他精致的面容。 “我记得第三十八年夏至，你说过会带我去台北。”
芒种过后，便是夏至。 鹿角解，蜩始鸣，半夏生。 火车的笛鸣轰隆震碎了春残的一场旧梦，月台上接踵比肩的拥挤，有离人依依不舍的哭声。 有人来了，但更多的是走了。 1949，这是一年新生，亦是一年寂灭。朝代更替，新人笑，旧人哭。 他沿着铁轨，看车影消失于远山的暮霭烟岚中，看夕阳渐行渐远，黑暗开始吞噬衰草连天。 一轮崭新的红日将于黎明冉冉地开启一个新纪元。而他的梦，他的爱，他的生命，他终生所恃的一切，却随着民国覆灭在第三十八年。 第三十八年的夏至，他走了，于那遥远的岛屿安顿重生。 而第三十八年的夏至，他却了留了下来，唱罢一场场经年旧戏，活了旧人，却死了自己。
这是一段旖旎的故事。 一个是艳冠十里洋场的当红伶人，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国民党军官。 一个戏子，两个男人。 却也曾轰轰烈烈生死相许，抵死缠绵的温柔缱绻，爱是不经意的眼风扫过，却生生世世刻骨铭心。 “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，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。” 好一齣纸醉金迷的闹剧，却于辜负的泪水中落幕。 他终究是抛弃了他，只身涉水逃离故里。只留下那痴情人，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，从此分不清戏里戏外，从此不理朝夕。
残阳旧梦，笛声吹落几片黄昏？光阴流转过纸糊的窗纱，尘埃旧了漆金的屏风。 只是这黯淡沉默的珠冠，却也曾熠熠生辉，眉笔上干涸的朱砂，又绘过几世倾城？ 如若他尚记得，记得那一年，那一日，那一场《闹殇》，记得那一句“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，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”，记得他倒地时嘴角怎般凄婉的笑，记得他清湛的双眸怎般缓缓阖上……如若他尚记得，又怎么狠心抛下他就此而去，就连一句惜别，都吝于留下。 他到底是忘了罢。 他却又如何忘得了。 满堂花醉三千客，独此一人是知音。
“禁了这一夜雨，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！”唱罢最后一句凄凉，他在喝彩与掌声中摇摇倒下，眼风扫过静默的他，一脸肃容，双目粼粼。 后台戏服尚未褪下，他带着粉墨胭脂的油彩，将起身的他拦下，眉目妖娆却问得天真：“我演得不好吗？” “非也。” “那你为甚不鼓掌？”明明是演尽风月的红旦，却似个孩子般执着追问。 他抬头远目，又似座中台下，满堂喝彩中突兀的一脸肃容，他说：“杜丽娘死了，我为何要鼓掌？” 杜丽娘死了，我为何要鼓掌…… 似幽幽回声穿廊度榭而来，在心头宛转绕过，又撩落两行清泪。 红尘染尽彩衣，灯影粉饰着回忆。 欲忘，却铭记。 他唱一齣又一齣的戏，他是贵妃，宛转蛾眉死在他怀里，他是妙常，茶叙琴挑只为和他结为连理，他是丽娘，寻梦还魂阴间阳界生死相许……他夜叩西厢，他游遍花园，他折断玉簪，他横剑一抹饮泪长眠…… 他记得他说过：为我唱一辈子的戏罢。 他便从此活在了戏里。 在戏里为他嗔，为他喜，为他妩媚，为他娇柔，为他泪染红妆，为他启唇轻轻唱。
“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，那烛火未明摇曳满地的冷清，他摇落了繁花空等谁记起，为梦送行的人，仍未散去。”
满城柳絮的春色里，玉笛声勾起了最美的回忆。 他说：我本是男儿身，又不是女娇娥。休将绿蜡枉作了红玉。 他笑：爱的就是这须眉染作了柳色，绿蜡匀上了红妆。
似梦里，似戏里。 满堂衣冠，谁相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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